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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浮舟说鬼
作者:祭酒      更新:2019-12-08 08:41      字数:1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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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荒草萋萋,雾雨茫茫。

    江畔的残旧古渡上,轻飘飘近来一叶扁舟。

    俄尔。

    芦苇丛中一阵晃动,伴随着清脆的铜铃儿声响,突兀钻出个牵着毛驴儿的道人来。

    “船家。”道人拍打着蓑衣沾染的露水,半是抱怨半是玩笑,“要坐你一趟渡船,可真真不容易。”

    这道人打扮颇为奇特,外罩的道袍还像个模样,可隐隐露出的内衬以及脚下踏着的靴子,都不似中原人家。特别是背上还背着个长长的木匣子,腰间还悬着一柄无穗长剑。他抬起斗笠,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孔来。

    “我沿着这河岸走了几里地,在雨里泡了几个时辰,才终于找着你这一艘渡船。”

    “世道不好么。”

    船尾扶着撸的艄公慢吞吞回应道。

    这是个干瘦佝偻的老人,焉丝丝的没什么生气,声音、动作都像生了锈的齿轮,带着微微的滞涩。

    “水里飘的死人比活人多,就说道长你,还是老朽这月来第一个客人。”

    “那可真是不胜荣幸。”

    道人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驴。

    船夫会意。

    “无妨,尽管上得。”

    话声刚落,那毛驴嗖的一下就蹿上了小船。这驴毛皮油亮,身子肥实沉重,当即就压得船头一沉。小船像个进了浅水的鲤鱼,顿时“扑腾”起来。

    但船家却不慌不忙,只把长撸往水里一摆一搅,小船竟立时平稳如故。

    见状,道人才上了船来,拍了拍毛驴的脑袋。

    “驴儿顽劣,惊扰船家了。”

    “无事,客人欲往何处”

    “对岸即可。”

    船夫闻言,不多耽搁,当即摇撸驾船离开渡口。

    只是没出十来步。

    “且慢开船。”

    岸边传来一个声音。

    “捎某一程。”

    第二个客人是一个武夫。

    腰悬长刀,虽然有些旧;身披甲胄,虽然有些破。但终究是兵甲俱全,可却全然不能使人联想到“勇猛”之类的词汇。

    概因此人身形枯瘦,须发好似深冬的杂草,脸皮上垮塌着层层叠叠的褶子,大大小小的褐斑胡乱散布。

    却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他上船时极其狼狈。

    像是在水里泡了几遭,又被扔进风里吹了几天,也不知在这河边困顿了多久。

    哆哆嗦嗦,摇摇欲坠。

    道人见了,赶紧从行李取出一张毯子和一壶烈酒,递给他。

    老兵道了声谢,便窝在一边,一言不发。

    而另一边,船家已然再度发船。

    一棹一棹摇开水波,离了古渡,轻飘飘往对岸滑去。

    江上的雾气比之岸上还要浓重许多,像是一层棉絮铺盖在水面上。而偏偏江水又极静极缓,若非撸棹分开水波的轻微声响,真教人以为不是行在水上,而是浮在雾中。

    船上。

    老兵还在哆哆嗦嗦;道士只是闭目凝神;驴儿则探出头去,试图嚼上一口那棉絮样的雾气。而那船家却好似变得有生气许多,动作间也不再滞涩,佝偻的身子也挺拔了不少。

    他忽的开口提议道

    “小船渡河缓慢,要不然老朽为二位讲个故事,聊以解乏何如”

    老兵一言不发。

    道人却饶有兴致地睁开眼。

    “好啊。”

    左近的码头有个叫王二的男人,这人是个无赖汉,平日里靠捕些虾蟹过活。他没有家室,又是个穷光蛋,只能住在码头边上的窝棚里。

    某天夜里,他到江边起解,忽的发现,有个披着蓑衣的人在码头停泊的客船边徘徊。他心疑是踩点子的水匪,不敢吱声,只是躲在芦苇丛里小心窥视。

    只瞧见蓑衣人徘徊了一阵,冷不丁跳下水去,在其中一条船的吃水上挂了一角铜铃,而后竟是没入水中不见。

    第二天,得到消息,说是那条船被风浪打翻,整船人都被江神所吞

    王二惊骇之余,竟然起了歪心,于是每到半夜,就悄悄潜入芦苇丛中窥探。时而,就能撞见蓑衣人出现,挑选某艘船挂上铜铃。但凡被其选中的,出码头不远必定倾覆,船上的人也更是无一得免。

    于是他就晓得,这蓑衣人一定是江神使者,被挂上铜铃的船,就是挑选给江神的祭品

    王二是个穷疯了的无赖,竟然借此牟利,靠着泄露水上行船祸福收敛钱财。

    数年下来,这段水路竟然鲜有沉船之祸,而王二也渐渐积累成家赀万贯。

    只不过有一日,地方突然闹起了匪乱,他害怕被波及,无奈之下只得乘船去对岸暂避。

    那日也是这么个天气,细雨蒙蒙江景难辨。

    王二带着他的万贯家财、妻妾子女上了一条渡船。

    上船前,他还特意使人绕船转了一圈,确认了没被挂上铜铃,这才开船渡江。

    可到了江心。

    突然间,雾气大作,两岸皆茫茫不见。

    江面上也是风急浪涌,舟船颠簸,同时听着一阵细细的铜铃声。

    王二循声过去。

    亡魂大冒。

    原来橹柄上悬着一枚铜铃,旁边的船家摘下斗笠,赫然就是那蓑衣人。

    随着船家的故事结束,小船也渐渐往江心靠拢。

    雾雨愈加浓厚,岸上景物渐渐难辨,天上的日头也在雨云后,晕染成一团泛着毛刺的大块白班。

    “这么一说。”

    配剑在腰间支楞着不舒服,道人把它解下来,横在膝上,而后笑道。

    “我这里也有一个故事。”

    俗话说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

    今日要说的这个李四,就是个江面上载客讨食的船夫,但此人心眼坏手段毒,是个水上的活阎罗。要是哪个不明就里的上了他的船,到了江心,保管把船一横,问你要吃“板刀面”或是“馄饨面”。

    什么意思

    “板刀面”便是一刀剁死了,再扔进水里了事;“馄饨面”便是让你自个儿跳河,免得脏了他李阎王的刀子。

    可是这一来二去,李四的名声传遍了大江两岸,好比三伏天里的臭狗屎,人人都绕着他走。别说“板刀面”、“馄饨面”的把戏,就是正常的营生也是做不成了。眼瞧着要饿肚子,他情急之下,到处于人赌咒发誓,说是从此改过自新,要是再作那缺德买卖,龙王爷保佑他自个儿吃上一回馄饨面。

    可是。

    谁能信他谁敢信他啊

    但世上事谁说得准有天夜里,李四睡得迷迷糊糊,忽的听到门外有人在唤他的名字,他披上衣服出门一,原来是个外地人着急过江,找到了他的头上。

    好不容易有一单生意,他自是喜不自胜,没有多想就应承下来。

    刚开船的时候,他还稍稍记得发下的毒誓。可伴着渡舟离岸渐远,月色渐渐明朗,照得客人包袱露出的缝隙里,白晃晃地映着银光。

    却是好几锭银元宝

    这可勾得他满肚子坏水混着口水往外淌,自然故态萌发,到了江心,照例把船一横。

    这客人身量长大,来孔武有力,李四心存顾忌,只敢提谋财,不敢说害命。

    而这到了江心,四面无个着落,水波似平缓,实则暗流激涌。

    那客人无奈,只能言道钱可以给,但不能白给,须得借

    李四不恼反喜,如此一来,岂不是不怕对方报官再说了,他李四泼皮一个,就不晓得“还”字儿该怎么写。

    当下便是一口应承

    接下来,到了对岸,客人匆匆没入夜色,李四平白得了七锭大元宝按下不提。

    单说旬日之后,这笔天降横财就被李四花了个一干二净。某天从宿醉中清醒,缸中已然无米。他又想起,那个客人走时落下了一封折子,装裱精美也许能换几个钱花花。

    可到了当铺,他就被人给轰了出来,原来那折子是份路引,还不是阳间的用物,上头写着

    “黔中人黄某于某年某月某日客死山东,今着令返乡归入鬼籍,牒城隍、社庙、关津河渡主者,不得阻截亡魂。”

    李四还在晦气,转眼就被一帮子人给围堵起来,七嘴八舌要他还钱。原来这些人全是他关顾过的赌档、妓坊、酒楼的管事伙计。他这些天花出去的银钱,今天全部变成了纸灰。

    他被逼的没办法,只好答应加倍偿还,可到了晚上,他就偷偷跑到对岸,躲债去了。

    然而,到了对岸,半夜就有鬼来敲门。

    原来那个客人就是“路引”上客死山东的“黄某”。

    他因恶了河神,滞留在北岸许多时日,只得借着李四瞒天过海,因为害怕关神察觉锁拿,所以才不敢和李四纠缠,并在上岸后匆匆离去。

    他这次找上门来,一是要回路引,二是催还欠债。

    李四吓得肝胆俱裂,自然不敢不依。

    然而。

    真是无赖人撞上了无赖鬼,借出去是纸钱,还回来就要真钱

    这下子,李四是白天人催得急,晚上鬼逼得慌,两岸都不得安生。

    百般无奈,李四挑了个月黑风高的晚上,驾船到了江心,凿穿了船底,自己请自己吃了一回“馄饨面”。

    故事讲完。

    一片寒烟凄迷里,道人笑道

    “倘若让船家这位江神使者撞上贫道这个黄某,场面该是如何”

    “那岂不正好鬼打鬼。”

    旁边插进来一个沙哑的声音,原是那个老兵终于缓过点气来。

    船家上下打量了他几眼

    “老哥哥这是往哪儿去呀”

    “解甲归田。”老兵拍了拍腰刀,“返乡探亲。”

    “这可奇了。”

    船家却是突而笑道

    “世上乱纷纷打成一团,只听着哪里又拉了壮丁,没见过哪位兵丁被放还的。”

    “老哥哥莫是逃兵吧”

    “呸”

    老兵当即勃然变色,啐了一口,骂道

    “我要是逃兵,你这厮就是水匪”

    他抱拳遥拜一礼,开口解释道

    “我在北疆效命,随燕折冲御敌有功,太守怜我老弱,故许我卸甲归田。”

    说完,又冲着道士拱手一礼。

    “我被江水所阻,滞留在岸边许久,风吹雨打,差点丢了老命,亏得小道长的毛毯与烈酒呀。”

    道人摆了摆手,不敢居功。

    而那船家嘴上没个着落,又调侃起来。

    “那就更是奇了。”

    “前些天,日头暴晒,我在江上徘徊许久,也没见着您这位人物。今日阴雨天,您就冒出头来。”

    他顿了顿,嬉笑言道。

    “老哥哥莫不是道长故事里那般,是个返乡的孤魂,不得路引,过不得江河吧”

    这老兵脾气倒好,虽然气得脸上褶子直抖,到底没动手,只是骂道

    “我要是返乡的孤魂,你就是摇船的野鬼”

    不料,船家却是哈哈大笑

    “若是野鬼,倒也快活,不会被盗匪欺凌,也不必遭徭役赋税催迫。”

    “只是老哥哥你可知道,这左近官军、贼匪轮流来过几遭,常常有阖村被屠,尸骨不得收敛,魂魄不得超脱的。莫说夜里,就是这阴雨天,常有整村的怨鬼出没作祟。”

    他意味深长。

    “老哥哥,你多年未曾回乡,可要当心咧。”

    这话可忒恶毒,但那老兵却反倒平静下来。他嗤笑了一声,把毯子和烈酒还给了道人。

    “咦”

    老兵望着茫茫的江面,面作疑色,好似发现了什么。

    船家随之转头去。

    可这一霎那。

    那老兵忽然暴起。

    “锵”的一声,长刀出鞘,直劈船家的面门。

    可那船家也颇为机警,关键之时,竟然稍稍偏开身子。

    这要命的一刀便错过了面颊,落在了肩上,去势不止,嵌进了肩胛骨里。

    老兵拔刀再欲砍杀,到那船家却死死抱住刀子不敢撒手。

    一时间。

    血肉迸溅里。

    两个垂垂老朽竟然较起力来。

    可没一阵。

    老兵终究更衰朽许多,渐渐相持不住,不禁大声叫道

    “小道长快来帮我,此人是水匪”

    然而。

    那道人像是吓呆了一般,仍旧坐在那里,从始至终,屁股都没挪一下。

    “唉”

    老兵急得一跺脚,一咬牙,舍了长刀。

    身子一缩一涨,眨眼就撞入了船家的怀里,手上寒光一闪,已然多了一枚短刀。

    这老兵来行将就木,杀起人来手段却熟稔得骇人。

    下手又准又狠。

    短刀照着肋下就捅了进去,再顺势一搅。

    顿时,船家的身子就软了下来,喉咙里“咯吱咯吱”叫唤了几声,当即没了声息。

    老兵踉跄了两步,剧烈喘了几口粗气。

    “小道长莫慌,我不是歹人。”

    歇息了许久,他才摆了摆手,冲道人解释道。

    “我老家不在别处,就在对岸。左近有个叫作潇水的小县,我家就在临近的村子。”

    “故此,这条水路我是再熟悉不过。要想渡河哪里需得着这么多时间分明是船家借着雾气,故意在江心打转,要想图谋不轨咧。”

    他断定。

    “此人定是水匪无疑”

    “我未必。”

    老兵诧异抬起头,却见着道人指着船尾。

    “不信,你且回头。”

    老兵听了满心疑窦,他方才只以为道人是被他暴起杀人给吓傻了,可现在来,倒是冷眼旁观更多些。

    也是。

    这世道,挟刀配剑孤身行走的,哪里会是易于之辈

    他一边警惕着道人,一边侧身去。

    但只一眼,便是目瞪口呆,汗毛倒竖。

    船尾的地方空荡荡的,那船家的尸身已然不见踪影,只有一长一短两把刀子,跌在一摊稀烂的泥浆里,腥臭难闻。

    他少时从军,老朽得归。杀了一辈子的人,断然能够确定,自己那一刀切实捅进了要害,是半点挣扎也不会有的。

    可是,尸体呢

    入目所见,只有愈来愈浓重的雨雾,随波轻摆的长撸,以及

    他眼珠子一颤。

    船撸的握柄上悬挂着的一角铜铃。

    不知哪里涌来一阵风。

    “叮铃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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