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老年丧子

    片刻之后，罗刹那没有意识的灵魂离开了长居于此的身体，徘徊在大光明宫不得安息，那是对自己父亲的眷念，也许这是他死后最后的牵挂。在大光明宫的另一头，修罗第五军团已攻破神武门进入大光明宫，涌入碧落阁，在那里，有幽禁了多时的修罗。

    “你们居然用了三天才攻破城门？现在的修罗军团，都成了什么样了！”当将士们涌入碧落阁，大臣们鱼贯而入时，此时的修罗已经拄着弑神戟正襟危坐，尽管已经衰老不堪，他仍然保持着作为一个帝王的尊严，这是2000年来的威严，是坐拥一个王朝，控制的整个人间王国最大的荣耀。然而在片刻之前呢？修罗依然是一个落魄的囚徒，在将士们的救驾下，这样的修罗居然没有一丝感激，转而化成了厉声的质问和愤怒。

    望着以严厉出名的君王，第五上将军没有说些什么。话说当年风僭越建立修罗王朝，便在他登基后建立了整整五十万修罗军团，编为七军团，每团设上将军一人、大将军一人、将军二人。现在救驾的是修罗的老将，从很年轻的时候便和修罗征战至今，不过现如今过去的将军一个个年老的死去，现在便是个良莠不齐的时候，老的太老，新的又接不上，恐怕七个军团下来，忠心修罗的就没剩下了几个，大家都被修罗的铁血政策吓怕了，一二团攻打三苗国未果，上、大将军问罪而死，便是现在只有一个这个代上将军主事，于是一个叛变，一个却还在路上尚未赶来，再加上剩下的军团都远赴边疆，于是乎救驾的就只剩下孤零零的第五军团。

    “罗刹呢？罗刹到哪里去了，压他来见朕！”修罗望了一眼默不作声的上将军，心里便想着等会儿再找他算账，他现在最想见的就是罗刹，尽管是自己的儿子，但事过之后修罗对他更多的是愤怒，他心里早已踅摸着怎么讲这个大逆不道的儿子碎尸万段着呢。

    “回陛下，这个，这个，殿下恐怕已经来不了了。”身边的侍者支支吾吾地说道。

    “他好端端的有什么来不了的！”修罗扯住侍者的衣服，嘶声问道。

    “他，殿下在一个时辰前已经在奉先殿仙游了，阿七已经带着棺材进去了，恐怕现在已经躺在棺椁里了。”

    这句话对年老的修罗来说犹如晴天霹雳，刚刚他还想着怎么对着罗刹泄愤，而如今自己的一腔怒火忽然被一盆冰水浇下，这使得修罗早已老化无力的心瞬间变得透心凉，一时间修罗竟愣了很久很久，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反应，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可能的，你，你是在骗朕，来啊，杀了这个骗子！”

    修罗伸出颤抖的手指着侍者，他满以为假如这个骗子死了，自己这个儿子就能活了，他不相信，绝不相信，他要亲眼见见自己的儿子，他要将他从棺材里拖起来，打他个皮开肉绽，体无完肤。现在的修罗早已不想在处罚罗刹了，他只想罗刹活着，好好的活着，只要他还好好的，自己便再也不处罚他了，自己受的苦，就这么算了，得了，就当是父子吵了架而已。

    “快，快带朕去见他！”

    奉先殿外阳光明媚、艳阳高照，可屋子里的死人却让奉先殿变得格外的凄冷恐怖，阳光透过窗子，撒在了石板上，却不能给殿里带来一丝的温暖，就像这个冰冷的死人，没有了一丝热气，留下的只剩下逐渐僵硬的身躯。

    门“吱呀”一声开了，李弃循声看去，却见门外站着已是白发苍苍、老态龙钟的修罗，这突然让她想到这2000年来，这个同样长生的皇帝也不知送走自己多少的儿子，人家说养老送终，然而对修罗而言，却永远只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

    “你们，给我滚！”修罗愣然看着大殿之内黑乎乎的棺材，突然转身指着身后黑压压的一群人，狠狠地说道，“滚得越远越好！”

    “你是？阿七吗？”见众人走远，修罗眯着双眼，仔细地望着站在棺椁前面的人，问道。

    “回陛下，是我！”李弃一边回答一边赶紧走了过来。

    “来，”见是熟悉的李弃，修罗长舒了一口气，急切地伸出了手。

    “扶朕进去！”因为他再也迈不动路了，便是一步也走不进去了，就像是绝望地几乎沉湖的人，便是想从李弃身上得到最后的救赎。

    那一路，修罗走得很慢，很吃力，就像是走了几百年，才走到了儿子的棺椁之前。曾经呕了他几百年气的儿子，居然形容憔悴的躺在冰冷的棺椁里，他已经70多岁了，头发也是那么白了，可修罗仍然觉得这还是个孩子，还是自己很小的孩子，特别闹心的孩子，不懂事的孩子，为什么，他居然就这么死了。

    “双七郎，”修罗颓然伏在棺椁之上，用力地摇着已经僵冷的罗刹，嘶哑地喊道，“双七郎，你醒醒啊，父亲想和你说话啊——”

    然而修罗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再也起不来了。

    “儿啊，你赶快起来，别睡了，父亲不怪你了，你即使想要杀了父亲，父亲也让你杀，可你就是不要死啊。”

    修罗此时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你是我的儿子啊，你怎么能死在我的前面啊，让父亲怎么忍心看着死去的你啊。我都已经这么老了，便是一时半会儿就会走了的啊，你为什么不等等父亲，为什么连这一会儿也等不起啊！你是父亲的心头肉啊，是朕赐予你生命的，是朕生命的延续啊，所以比不能死在我的前面啊，你死了，叫父亲怎么活啊。”

    修罗撕心裂肺地喊了起来，每一声的呼唤，都令着衰老的皇帝几乎喘不过气来。棺椁内，是那个天年已尽的老人，然而棺椁之外，更是那老态龙钟，垂垂老矣的白发人，李弃心中一酸，这才发现时间最苦的事情并不是自己的父亲死在了自己的前面，而是自己的父亲看着自己的死去，突然之间，李弃想起了夜的白发，想到了自己死后便迅速老去的夜，这才明白天底下的父亲原来都是一样的。

    李弃不禁动容，却突然发现在伤心欲绝的修罗身后，一个模糊的影子飘然而至，“这是——罗刹？”

    他凄然地看着自己年老的父亲，嘴上不知在喃喃地念叨着什么，生死之间就是隔着这么一层纸，即使在薄，也是捅不破，摸不着，很多很多的事情，便是只有见了棺材才会掉泪的。

    棺材里的人醒不过来，棺材外的人却什么也看不见，人家常说在天有灵，却是修罗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他身边的已死的罗刹的灵魂，却依然是如同活着一般听得如此的清楚仔细，“双七郎，其实那天父亲找你，就是想和你说啊，你一直觉得父亲不爱你，其实啊，你想想啊，父亲一直以来都是很疼你的——”

    罗刹眉头一皱，愣然看着修罗，一时间李弃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父亲这一生以来，喜欢的儿子屈指可数，你就是其中之一，在我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孩子啊，你说父亲喜欢月暗，可是手心手背都是肉，父亲同样疼啊，只不过他还小，你已经被我疼过好多年了，也就让让他可以吗？”

    只见修罗唠唠叨叨地对着一个死人说道，“朕回想起来，第一个最疼的就是老大，因为他是朕的长子，第一个儿子啊，意义是很不一样的，朕疼了他八百年，一直疼到他死的那天，那时候啊，朕才知道自己这个狗屁的长生不老是多么的该死。

    后来啊，朕疼起了宠妃的儿子，他很活泼，很可爱，可是朕却矫枉过纵，把他溺爱成了一个人人唾骂的大恶人，后来逼不得已，朕处决了他，你知道吗？那时候他才40多岁，还有很多年可活啊。

    再后来啊，朕注意上了那个能征会战的老二八，可是他却战死沙场，这是朕统一天下的代价啊。在之后朕南征北战，好久没有心仪的儿子了，直到你的出现。

    双七郎啊，你知道吗？你是最像朕的，就是小版的朕一样，你知道我抱着你的时候我多爱多疼啊，可是为什么你长大了就要跟父亲作对呢？朕叫你当太子，你就去修行，朕好不容易劝回了你，张罗着给你娶妻，可是却根本不理会朕的好意，甚至娶了异类，你知道的啊，朕最讨厌那些奇怪的东西了，你即使喜欢一个朕很不爱的女人，其实朕也会答应的，后来朕说东你就指西，从来都不听朕的话，你怎么长得这么有主见啊。

    小时候的你多乖啊，多听话啊。哎，在你娶了异类后，朕就伤透了心了，接着月暗就出生了，而此时你也半老了，朕就转而更爱他一点了。可是儿啊，这些年来你干了多少错事，杀了朕的孩子朕都没有怪你，还让你当太子，并不是因为朕不知道这些是你干的，是因为你是朕最爱的孩子啊，朕从来没有怪你，就像这次即使你想杀了朕，朕也不会真的杀了你啊，因为你是根啊。是朕的生命啊——”

    修罗的声音渐渐的低沉了，因为身心俱疲的他已经累得说不出话了，然而他的手依旧不停地抚摸着罗刹，似乎这样的触碰，自己的儿子就不会被李弃这个鬼官带走了。

    忽然之间，一副画像从罗刹的怀里露出了边来，这是罗刹的心意，最后想要表达给父亲的心意，修罗一愣，突然好像明白了些什么，扑向了罗刹急忙将画像展开：

    又是那一群群熟悉或者陌生的面孔，他们一排排地站在这里，年轻的站在后面，越是年老便越靠前靠中，他们穿着各色服饰，做着各种各样的工作，有的抱着孩子，有的却是夫妻同站一起，而画像的正中，便正是那拄着弑神戟的白发苍苍的修罗，而紧挨着修罗的身边，正是罗刹和他那死去已久的妻子，还有小介，小介的异类父母，还有——还有——

    冤孽啊，这是罗刹心中的梦，也何尝不是修罗心中的梦，却是被他修罗自己给亲手毁了——

    修罗恍然中想起了曾经对罗刹说过的那个誓言：

    “从今往后，咱父子携手管理天下，待到他日昌盛时，粮食满仓，儿孙满堂！”

    然而随着罗刹的逝去，这一切，也再也不复存在了——